壶中岁月 | 一篇有底蕴的好文，带你细品几千年的茶文化

作者：张元略

窗前一把横云壶，民国绿，疑是满窗的绿叶凝成，凝成个青翠的精灵，一不留神将远远飞去。

这把扁腹紫砂壶，圈足、盎盖、嘴微曲、环形柄。却不该如此幼润，裸露着处子般肌理之美，也不该如此匀称流畅，柔和圆活，简洁素雅，自然而隽永。中国传统文化追求的最高境界是“道”，在艺术上体现的是象天法地混沌自然的美。最能表现它的形式，是易融于自然的圆活曲线所构成的图景或造型。几千年来,人们心中具形的美,大都如此，有天有地有青铜有秦砖汉瓦和历代大师可证。横云壶自然含蓄,运用柔和曲线塑成，同时具有自然的美和人们心智中那种含糊的美，把人与自然的灵气融于一壶。原来是如此美法。

壶本瓜，即葫芦，盛器。为茶具始于明，明前用碗盏，唐卢仝就有《七碗茶》诗。“壶以砂者为上，”这早已知。看了《阳羡茗壶系》中的“能发其真茶之色香味，”“壶宜小，宜浅，盖宜盎，汤力茗香，俾得团结氤氲”，才知其所以。横云相交既久，自然问身世来历，壶上有款识，自报家门“李师元制，”李即近代大师顾景舟关门子弟。横云壶的风格，与清陈鸣远壶（漳浦出土），惠逸公朱泥扁腹壶相近，“曼生十八壶式”中亦属一壶式。陈曼生本宜兴地方官，因爱壶，便与志同道合者玩起壶来。陈鸣远制壶多为花木瓜果，造型简洁流畅，古雅浑朴，深得天地自然之神髓，并喜刻楷书款，盖内用印，开一代先河，横云应受其影响。清人此款，与明制壶名家时大彬线豆壶风格几近。时壶古雅脱俗，自然流畅，不务雕饰妍媚，为一代宗师，横云自然得认线豆壶为祖。时大彬所师，应在秦砖、汉瓦、青铜冥器中寻，或在老子“万物负阴而抱阳，冲气以为和”中去悟了。

手捧横云，自然想到茶。茶源于神农尝百草，日遇七十二毒，得茶而解之。饮茶之风由唐兴，唐前多作粥菜用，至宋则炽盛，从宫廷到民间，从文人墨客到贩夫走卒，饮茶、斗茶、竞艺、鉴水、赏器蔚为大观。茶够清够雅了，最宜闲适之人，清心养神，但有宋几乎全泡进茶中，这如何能抵挡北方柳叶刀、狼牙棒那惊天动地的势威。茶道如设教，教主当推陆羽，一部《茶经》从源到流，从茶、水、器、火到茶艺过程，极备至。其次是宋徽宗赵佶，皇帝做得一塌糊涂，最后连自己也做成了金人的囚徒，于茶却极精，对茶道的建树比治国的贡献大得多。卢仝虽有《茶歌》、范仲淹有《斗茶歌》、苏轼、蔡襄、黄庭坚、米芾、朱熹都有茶述，只能算茶道上的走卒，至于民间的斗茶、竞艺不过是造势的拉拉队了。

茶生于山中者佳，所谓“茶自峰生味更圆。”前年过武夷，上山看大红袍茶。但见石屏重叠，山光阴晦明暗，幽幽的小溪蛇行蜿蜒。大红袍踞于山半崖壁，一身筋骨铮铮如铁，满树绿叶不披纷奢华，也不蹇促寒酸，不媚不俗，似道似仙，俨然茶中君子也。茶最是自然寒简之物，只有在这山气氤氲、云蒸雾煮之地，才酿得自然之精华。陆羽认为茶，“上者生乱石，中者生砾壤，下者生黄土，”“野者上，园者次；阳崖阴林，紫者上，绿者次；笋者上，牙者次；叶卷上，叶舒次。”可怜而今世上茶，多居下次之地，又遭现代文明的蹂躏，被拨弄得徒具茶形，不复茶神茶味。

中国的茶壶真大，一壶煮着儒佛道，从唐代陆羽的风炉，煮到苏东坡的提梁大壶，又从宋煮到元。明以后改用冲茶、泡茶，壶更小，但壶中有天地不在大与小，壶中泡的仍是儒佛道，外加黎民百姓的日子。儒家“忧患人生，”以“清”为最高境界，政治理想是追求清明，以清为荣，尚清廉、求清心、慕清高、不畏清苦，清是最美好的追求和向往，范仲淹代表的忧患意识，也是因怕不清明而生发。茶生青山，承玉露、采天地之精气，再加清泉泡煮，能使人从苦中品出清香甘冽来，儒家的政治理想、人生追求、忧患意识尽可寄之于茶。古往今来，多少仁人智士，无论是忧患的、闲适的、隐逸的或风流倜傥的，都离不开清茶一盏，用茶励志、寄情、审视人生或润泽人生。文天祥就有：“扬子江心第一泉，南金来此铸文渊。男儿斩却楼兰首，闲评茶经拜羽仙。”陆游也有：“寂寞东窗午梦残，不堪春雨作春寒。蛮童未报煎茶熟，一卷南华枕上看。”

道家主张道法自然，忘我无为,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。而茶是最自然的灵物，其生产采制都严格遵循自然规律，品茶需那种无为静心的精神状态，茶品到只知茶之清香甘美，不知有我，就是道家追求的天人合一境界。可见茶道与道家追求的境界是一致的，由茶而道不失为一种途径和方法。马钰《长思仁·茶》：“一枪茶，二旗茶，休献机心名利家，无眠作伴差。无为茶，自然茶，天赐休心与道家，无眠功行加。”在《西江月》中有“山侗啜罢赴瑶池，不让卢仝知味。”马钰是“全真七子”王重阳弟子，由此可见茶与道的不解之缘。

佛家最重六根清净，持平常心，而世上清心之物，莫过于清茶一盏，木鱼声声。茶要静品，苦后既清且甘，暗合“苦海无边，回头是岸，”由此也许能勘破生死，参破苦谛，顿悟人生。茶圣陆羽自幼寺院长大，亦算半个佛门中人，佛心与茶道应最有心得。

百姓于茶，自宋后就成开门七事之一。记得儿时家中常有一大壶茶，尤其是过夜茶，越是酷暑难当越清凉无比，且明目醒脑，清火败毒，解烦闷躁急，若遇无名红肿，用陈茶溥洗也很见效，这是老百姓的茶缘。这壶茶不仅在中国煮了几千年，还煮向了世界，日本韩国是已被茶煮过的国家。实际上，这世上的林林总总是尽可在茶里煎煮、茶中冲泡的。

然而，要真正煮一壶好茶，又是极不容易的功夫，《茶疏》中说：“茶滋于水，水藉乎器，汤成于火，四者相须，缺一则废。”茶与器不说，仅这水就有“山水上，江水中，井水下，”山水又有“乳泉石池漫流者上。”“火用炭，次用劲薪，”这炭又有几多讲究。这火候还要“蟹眼已过鱼眼生，飕飕欲作松风鸣”等等。茶之难，有庄生治大国若烹小鲜之难，犹为人为事之难，当然，不管为人为鬼，成事败事，何难之有。

自思穷其一生，尚不够半壶茶的功夫，不知是人生可悲，还是茶壶太大。捧横云在手，久久凝视，不知是宝耶、怪耶、抑或是鬼耶。

文章选自：《闲情半点付山水》，中国文联出版社，2013年5月出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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